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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淩晨三點的故事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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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淩晨三點的故事(2)

1.

從宿秀麗臥室的窗口望出去,一直向南走,跨越高高矮矮的樓宇,有一片灰蒙蒙的窪地。

那裏就是這座城市的核心地帶。那裏也有一張菱花格的小窗戶亮著燈。

方一楠悄悄擰開窗臺那只白色的小臺燈,光線很暗,只夠她勉強看得清搭在塑料板凳上的外套。

這座房子裏的每一只插座上都安裝了“節能器”,這讓所有的電器都像吃不飽的老黃牛似的,只憑一口氣兒撐著。

方一楠是被劇烈的頭疼擾醒的。確切地說,她也幾乎沒怎麽睡著。

那種不依不饒的頭疼很久沒找過她了,自從挨了老丁那一下子後,這老毛病就卷土重來了。

為了抗拒腦子裏24小時運轉的“電鉆”,方一楠有過一段酗酒史。她在猶豫要不要再次用酒精來對抗這惱人的疼痛。

廚房的門縫裏洩露出一層淡黃色的光,可見有人比她捷足先登了。

“媽?”

方一楠的兒子小米坐在廚房那張油膩膩的小桌子前,屁股下塞著一個兩拃高的小馬紮,正在寫作業。

“好家夥,白天沒寫完,睡到一半想起來啦?”方一楠蹲下身子,親昵地拍拍小米的腦袋。

小米躲了躲。

他13歲了,下巴上已經有了一層淡淡的青色。

方一楠對兒子的躲閃很理解,她寬容地笑了,在睡衣上擦了擦手,準備給小米煮碗面。

“以後還是早些寫。夜裏起來寫,耽誤長個。”方一楠擰著了火,小火苗暖暖的。

“媽,你別放雞蛋。我不吃他們的雞蛋。”小米頭也沒回,撇著嘴說。

方一楠怔了怔,笑著說:“什麽他們我們的,我說過,叔叔的爸爸媽媽,就是你的爺爺奶奶。咱們是一家人……”

“總之你就是別放。也別用他們家的東西。”小米稚氣的聲音藏不住那份委屈。

腦海裏的電鉆聲更響了。方一楠無數次把視線投向冰箱門——那後面藏著三罐啤酒,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酒。都沒什麽牌子,但可以幫助她一覺到黃昏。

最終,她還是把視線落回了小米微微發顫的肩膀上。她發現小米在哭。

2.

十三歲的少年是總喜歡把自己當大人看的,可心還是小孩子的心。

方一楠寬厚而粗糙的手掌輕拍小米薄薄的脊背,就像十三年前拍著繈褓裏的嬰兒。

“我一放學就想寫的。他們說費電,不讓我開臺燈。客廳燈太暗了,我看不清。”小米用手臂擦著眼淚。

“媽媽給你買的是節能臺燈,又亮又省電。你跟爺爺奶奶說啊……”

“我說了,他們還是嫌花錢。我還說,我媽媽付電費了,這座房子裏的電費,都是我媽媽付的!”小米激動了,聲音大起來。

方一楠趕緊把他摟在懷裏,示意他小點聲。

“他們說,他們說,‘你媽媽付的是空調冰箱洗衣機的電費,沒付這新買的臺燈電費。”小米根本控制不住情緒,眼淚劈啪啪地掉在作業上。

方一楠給他抹著淚,調整了一下坐姿,想盡量把小米的哭聲擋在廚房裏。

“你這孩子,哭什麽,爺爺奶奶和你開玩笑呢……”她有點惱火了。

“媽,他們不是開玩笑,他們就是不喜歡我。媽,咱們為什麽要在這裏住,我想跟你回去住駕校宿舍。”小米不犟了,放棄了自己的“大人”身份,摟住方一楠的脖子,哭泣著哀求。

“他們怎麽會不喜歡你?你想想,是不是叔叔每天接你放學?是不是你放學回來奶奶就把飯做好了?大家怎麽會不喜歡你呢……駕校宿舍離這多遠吶,你忘了那會兒媽媽得早上五點就得起來送你上學的事了嗎?”

“他們做飯我每次都吃不飽!媽媽,你知道嗎,她做西紅柿炒雞蛋,只給我放半個西紅柿、一個雞蛋!還非說是為了我好,說雞蛋吃多了膽固醇會高。他們一家人在外面看著電視吃,我在廚房自己吃……”小米哭得冒了鼻涕泡。

“你怎麽不跟叔叔說呢?媽媽給叔叔買菜錢了,讓他多買點呀。”一聽孩子吃不飽飯,方一楠急了。

“媽,你看不出來嗎?叔叔在這個家說話根本沒分量!沒人聽他的!家裏都是那個老太婆說了算……”

3.

“哎哎哎?是誰說我說話沒分量呀。我老大的不樂意。”

王槑推門進來了。

王槑之前是方一楠的房東——方一楠為了孩子上學方便,從駕校宿舍搬了出來,租了老城區這的自建房。

“王、呆、呆?”簽合同時,方一楠楞住了。

“'槑’,通‘梅花’的‘梅’。很雅的。”當時的王槑穿著白汗衫、大褲衩,趿拉著一雙藍色塑料拖鞋,一本一眼解釋,“《康熙詞典》裏有這個字,‘任他桃李爭歡賞,不為繁華易素心’,說的就是我。”

他解釋得意猶未盡,方一楠卻只關註房屋合同裏的水電、押金數字。

“別看這個了,俗。都是小錢,無所謂的。你們孤兒寡母,倒得交給我們錢,慚愧啊。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,慚愧,慚愧。”王槑在合同上一劃拉,直接把水電網免了,租金也給砍了半。

方一楠心中一喜,知道這是遇上大傻子了,當機立斷簽訂合同。

那個晚上,王槑的老母親咒罵王槑的聲音讓整個巷子的人寢食難安。

4.

“今天我就要讓你知道你叔叔說話有沒有分量。叔叔說了,你長身體的年齡,一頓得吃仨雞蛋。”

王槑腳下走起了戲臺上的步子,自己配著樂——“鏘鏘鏘鏘咚鏘鏘”,來到竈臺邊。

啪嘰三個雞蛋打進去,一股焦香就彌漫過來。

那邊大臥室裝睡的老太太不樂意了——她早就聽到小米在廚房哭了,她懶得管。直到她兒子起來給小米做飯去了,老太太才發出了幾聲咳嗽以示不滿。

“睡您的吧!老話說得好,睡個回籠覺,做鬼也風流。”王槑砰的一聲把廚房門重新關上了,一碟嫩黃色的煎蛋擺在小米面前。

“喲,四點多了,吃口,吃口就睡去吧。這作業,寫不寫的,隨緣吧。要不這樣,你吃了就睡,我和你媽替你寫上。一會兒七點二十,叔叔準時叫你,你去上學,我去釣魚,咱爺倆一路走,豈不美哉?”

方一楠感激地看了王槑一眼。

她知道,王槑能為她做的,只有這麽多了。

王槑比她大幾歲,今年四十二歲。

這個年齡本該是人一生中最卯著勁兒向前沖的時候,王槑卻早早撤退了。

他當過小學老師、公司會計、賣過手機、給人算過命,在二十八歲那年,終於算清了自己的命——“咱就不是那能同流合汙的人,你知道吧?咱受不了那個氣。”

方一楠認識王槑的時候,他已經在家“宅”了整十四年了。

說是宅,其實就是活得和退休老頭似的,釣魚、泡澡、下象棋、抓小區的貓送去絕育、免費給社區大爺剃頭。收入呢,就是那自建房千兒八百的房租。他對這方面也不上心,房客交租,他就收著;房客不交租,他就忘了。

他家老太太為這事罵他,王槑還急了:“這像話嗎?為了幾兩碎銀子,一天三遍上門催,這像話嗎?誰還沒有個落難的時候……”

於是,上一任房客在他那自建房裏一住八年,直到生了仨孩子、孩子都滿地跑了,這才戀戀不舍地搬走了。

“多回來找我玩兒!那石頭棋盤我不拆!我等著你!”人家走的時候,王槑一直送到火車站。

“你是不是傻?八年了,要是細細算算,就四年交過房租,後面可都是白住的……”老太太是從火車站生拎著王槑的耳朵回去的。

因為沒有收入,王槑在家確實說話不硬氣。

他一般都是躲著,白天呢,趁著老太太沒醒他就躲出去釣魚;晚上呢,趁著老太太還沒睡,他就躲澡堂子裏泡著。

“但我就是不知道啊,我落得清閑了,你小子倒遭罪了。怎麽辦呢?”王槑知道方一楠最近頭疼病犯了,塞給她一罐啤酒,趕她回去睡覺。他坐在沙發床旁,和小米念叨著。

小米本來都快睡著了,被王槑一驚一乍弄醒了。

“我想到了!”王槑一拍腦袋,滿眼歡喜,“放學我接你去澡堂子。那也能寫作業。咱爺兒倆,從此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啦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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